英雄史诗与时代悲剧

中央电视台肯花1．5亿元资金拍摄根据小说原著改编的连续剧《太平天国》，说明张笑天的三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太平天国》是成功了。在重大历史题材创作方面，竞争越来越激烈，而重大历史题材是一种有限的创作资源，将会越来越紧缺，这样，我们便格外关注张笑天的收获。

张笑天学历史出身，有学者的严谨，不会放过一切有据可查的史实，凭了这一点，我们愿意读这部近120万字的巨著。但翻开第一章，我们看到的首先是女扮男装的洪宣娇浔江泛舟，被歹人识破，遭遇劫难，这又是典型的小说的情境，另生有一番悬念——可以说整部《太平天国》始终在史实与小说情境中进展，因为张笑天又是一位资深作家。两方面的尽如人意的结合，成就了被人青睐的作品。

中国旧式农民战争的高峰——太平天国的规模可谓波澜壮阔，全方位描述这一运动的作品势必构架宏大、场面繁复、人物众多，这些我们都可以估计到。但作者显然把主要笔墨集中于展现天国内部的矛盾斗争，的确见出了胆识与魄力。实在讲，太平天国的兴起与发展乃时势所然，其离析与失败却完全出于内部原因，正是这种原因造成史学界的长期争论。早在1944年，毛泽东即把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视为整风文件，且写信给郭说：“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倘能经过大手笔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会是很有益的。”可见毛泽东也最看重这类教训，只不过当时他把问题归于“骄傲”则太客气了。时隔半个世纪，今天终于有比较大些的手笔来写“太平军经验”了，张著《太平天国》的内核在于深刻写出太平军起义既是一次伟大的农民战争，又是一次失败的和几乎接近于完成向封建专制王朝转化的农民战争。从一开始，书中便含蓄地点明了天国创立初期洪秀全、杨秀清等人之间争权夺利的矛盾，以后矛盾愈演愈烈，直至天京内讧，其过程作者一笔未曾放过。许多情节，例如起事时首领们相约互称兄弟，立国后就改称君臣父子；例如天国定制诸王可以纳取数十名王娘，而丞相以下禁止婚娶、禁止夫妻同住；例如天王不允许普通士兵姓王，王姓人只好纷纷改为姓黄等等，都表明在革命战争风暴中建立起来的带有军事性质的政权和旧式封建政权之中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依孙中山评价，洪杨之争实质是为了争当皇帝，作者在书里也借洪宣娇之口当面说穿洪秀全、洪仁：“你们两个一样，都是连连落第的倒霉人，若是你们金榜早中，可能就是高官显爵，像曾国藩一样，拥兵来扫荡太平军了。”讲得可谓一针见血。在表现反抗官府的造反精神方面，《太平天国》没有超过《水浒传》，但在刻画农民起义者自身思想上的时代局限方面，后者却不能与前者相比。

说起来太平天国与《水浒传》等还另有渊源。据罗尔纲分析，中国封建王朝历史上曾设置过一种“军师”职官，并非重要的官职，但在《水浒传》、《三国演义》一类民间文学中，吴用、诸葛亮等军师人物的作用被特别强化了，体现为“虚君制”，实质上表达了一种防止出现暴君，限制君权的政治理想。明末黄宗羲也极力主张推行宰相制，以分君主权力。太平天国果然实践了这一带有资产阶级民主色彩的制度，具有相当程度的进步意义。《太平天国》对此是抱了充分肯定态度的，但它也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在天王与军师之间逐渐生成的龃龉，形象地反映了洪、杨二人关系由相辅相成到势同水火的演变。从每一细节，读者都可读出封建体制的内在规定性与虚君制的抵触。此书既是一部英雄史诗，又是一部时代悲剧，作者在恰如其分地把握两大基调上显示出成熟的技巧。